
Twitter 的 [#] 偶爾會跑出一些新穎的、小眾的、辛辣或促咪的遊戲,例如「週二告解室」,又例如這兩日的「用四本書自我介紹」。書蟲如我一見這題,立即像被下蠱般開始考慮答案,不慎重,似乎就對不住讀過睡過(喂?)、愛憎過的那些書。
文海浩瀚,思來想去,實在無法只選四本,於是擅自轉了個彎,將題目改成疫情以來印象深刻的作品,當作是對這一時期的小總結。這篇會先講小說,行有餘力下篇再聊散文。
這幾本小說分別是:
《瘟疫》卡繆 《審判》卡夫卡 《苦雨之地》吳明益 《馴羊記》徐振輔 《W或童年回憶》喬治培瑞克
《瘟疫》(又名《鼠疫》)在這大疫情時代簡直「著時」(tioh-sî)到不容錯過。卡繆筆下染上鼠疫的奧蘭城,其疫情逐漸增溫、蔓延、擴散,致使人心惶惶不可終日,並教人性善惡盡顯,這種隨處冒出的悚然既視感,會讓人忽略這本小說的初版,實是距今稍微遙遠的 1947 年。
卡繆寫這本書時寫作技巧並不算精湛,但他仍傳達出作者的重要意念,甚至越往後,越覺得他說的不只是致命的瘟疫,更是要對法西斯主義與極權暴政進行批判,兼加檢視人心對公義的冷漠、災變或戰事對人性的斨害、以及放任生命力枯竭等精神毒瘤。
他筆下的主角-有什麼比醫生更合適呢-其實也開出了對瘟疫本身或對亂世皆通行的治療處方箋,走一個完全卡繆式的、直面的、勇於反抗的風格:
「…我必須對您說:這一切無關英雄主義,是關係到正直。我的想法或許令您發笑,但對抗瘟疫唯一的方法,就是正直。」
「正直是什麼?」藍柏突然神情嚴肅地問。
「我不知道一般的定義是什麼,但對我來說,它指的就是盡我的本分。(Ps1)」
——《瘟疫》
如果《瘟疫》還不夠挑起人危懼的神經,那卡夫卡的《審判》絕對能帶來另一種冷調無情的骨寒。卡夫卡的萬年御用主角 K 像一隻卡在巨型權力機械中的小蒼蠅,隨時會被碾死。他的困境是從一開始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,逐漸過渡到後來必須「證明自己值得存在」。
事發一切都讓人習得無助,小從束縛個體行動自由的規則、到與他人關係的空洞蒼白,大到官僚體系、司法制度、莫名其妙的判刑過程… 卡夫卡文字乾燥、語氣疏遠,有些段落缺乏起伏,根本猶如閱讀一篇篇迂腐的公家機構報告書(我睡著了三次(˶‾᷄ ⁻̫ ‾᷅˵)),然而掩卷時,心中不乏因過分荒謬而導致的輕微噁心。
這兩本小說的共通點,我認為是如詹偉雄先生說的,屬於獻給現代人的小說,它們雙雙扣問了現代性隱藏的問題,企圖呈現或處理現代人所面臨的困境,與隱而不宣的痛苦。
不過,不是每本小說都意圖處理現代性的問題。我其實也頗偏愛能從角色或人物關係上挖掘出新層次體會的故事,憑藉著情節的堆疊,讀者時而隨之幻想深思、時而旁觀見證;作品自內部映照著人間捉摸不定的蒙昧之處,然後揭露外部混沌世事中,不同面向與維度的「真實」。
吳明益老師的《苦雨之地》對我就接近這一類,之前寫過讀後感,故此敬略;而徐振輔的《馴羊記》也同樣耀眼奪目、動人心弦。
《馴羊記》的主要敘事者帶著一本同樣名為《馴羊記》的書,隻身前往西藏尋找雪豹的蹤影(《白日夢冒險王》cue 你了)。此書乃一虛構人物宇田川慧海所寫,記載了他於中國文革時期至西藏求佛法,爾後與仁波切一起生活的歷程--我們可以把這部份想成音樂卡帶的 A 面。
另一邊,敘事者以台灣人的尷尬身分大膽浪跡西藏,在依然炙熱的動盪餘燼中觀察、記錄、沉思,深刻地關照著那片遙遠的邊疆大地,以不濫情卻暗藏哀淒的筆觸,將他的所見所聞娓娓道來--這是音樂卡帶的 B 面。
A 面說了許多 B 面無法親證之舊事,千絲萬縷的線索如狼煙飛散在西藏人文風景裡,留給 B 面的人追尋並反思的空間。許多讀者總想弄清 B 面是否非虛構(即,認為他寫的是親身經歷,而非小說),但我認為壓根無需在意。能跟隨著似虛非虛的目光去看見一些事、明白一些情感,已然足夠。
西藏究竟是個什麼地方,經歷過什麼,又往哪裡去?站在流亡政權的立場,過去美好樸實的神聖國度崩壞殆盡,漢人帶來傷害、箝制、痛苦、絕望;北京則強調共產黨解放舊西藏的封建農奴體制,為人民帶來現代、理性、尊嚴與財富,並年年宣稱拉薩是全中國為最幸福的城市。這兩套截然不同的說法,一個是重返記憶,一個是顛覆過去。在政治擂台上,他們編織自己的故事,競爭定義地方的權力。
——《馴羊記》
A、B 兩面文本的重疊運用在小說技法裡並不罕見,喬治培瑞克的《W或童年回憶》也屬於這種結構特殊的作品,且做得既高明又富詩意。小說中的「W」是一座虛構之島,極為重視運動賽事;培瑞克在鉅細靡遺地描述 W 賽事與生活時,會穿插吐露他的 B 面,童年回憶。
相較於對 W 的細緻書寫,培瑞克的 B 面卻如斷簡殘篇,零散、破碎、不成句、充滿假設與推論。讀者剛開始會覺得奇怪,這個翻面到底在做什麼?
然而耐著性子繼續看下去,很快會被越來越深的驚駭給空襲。W 顯然不是一座正常人能住的島,而是壓迫人性、虐待心靈的集中營。培瑞克原是納粹集中營的倖存者,他的兒時記憶如此稀薄,並非正常的遺忘,而是在戰爭與集中營失去雙親的他,有一部分的自我根本「不可還原」,無從追溯。
(是A還是B) 這沒什麼兩樣…
沒什麼天大的意義…
沒什麼差別…
——《W或童年回憶》
於是書寫成了他逃不掉的使命,書寫,是用來對抗死亡與遺忘的工具。
大概是這樣。
寫到這,大家會發現上述每本小說都頗為沉重啊,那個… 我還真不是故意的。(我還沒選《黃雨》、《佩德羅.巴拉莫》、《此生,你我皆短暫燦爛》… 沉重的多得去了,一部比一部苦。)
好像一直以來,文學小說(相較於類型小說)就是得認命地擔起各種負重前行的嚴肅任務。這可能也是我近年來小說讀得越來越少的原因之一… 身心和思考都得張弛有度。
我仍景仰小說傳統的價值,絕無貶低嚴肅題材之意(不然會認真寫這篇嗎?www)。我認為,並不是所有我們讀過的東西,都能留在自己的生命裡、陪在身邊。有的東西你讀過了,就是一種「ok 朕知道了」的蓋章反應。
但舉凡有任何、任何能讓你抵抗電視劇、綜藝、串流平台、手遊與政論節目的吸引,攫住專注力,然後願意花時間去看的小說,一定是因為,它對你產生了什麼意義吧。能擁有幾本這樣的作品,相信你的生命會因此出現些許的質變。可能很小,但是那很珍貴。請抓住那叢小小的火焰。
[Ps]
這幾句話,讓我聯想起中國六四時,那個如雷電般光燦、一閃而逝的大學生;他騎著腳踏車,笑容恣意,外國記者問你要去哪,他說天安門廣場,為什麼?「It’s my duty.」